1.
安东尼奥一直就是一条忧郁而沉静的人鱼，最近一次去地面回来之后，变得更是这样了。小海豚萨莱尼奥和萨拉里诺跑来他家，想尽办法开导他，问他为什么忧愁。
“那么是恋爱了？”萨莱尼奥猜道。
安东尼奥那白皙的、棱角分明的、常年眉头紧锁的脸百年难遇地红了：“呸，哪儿的话。”
有好多晚上和早晨，安东尼奥浮出水面，游到当初从海上救下年轻贵族巴萨尼奥的地方，和他在那里相会，听他讲人类如何乘船在海上行驶，爬上高耸入云的大山，如何在连带着森林和田野，伸展开来，望都望不尽的地面上日出而作，日落而息。有时巴萨尼奥还会带来葛莱西安诺和罗兰佐，安东尼奥也会喊上萨莱尼奥和萨拉里诺，一群年轻人在沙滩上伴着海风谈天说地、高声大笑。
花园里的果子熟透被摘下来了，高山顶上的雪融化了，两人就这样做了一年又一年的好兄弟。安东尼奥爱人类，也爱巴萨尼奥，即使他知道，大部分人类根本不相信人鱼的存在，即使他清楚，巴萨尼奥喜欢自己，远远没有自己爱他那样深。
上一次两人见面，巴萨尼奥偷偷告诉安东尼奥，自己看上了富豪的美丽孤女鲍西娅，为赢得她的芳心苦恼不已。所以安东尼奥回到海下，更感到痛苦，既为了巴萨尼奥，也为他自己。安东尼奥想让巴萨尼奥顺顺利利娶到鲍西娅，又希望自己才是那个唯一能陪伴他一生的“人”，想到这儿，安东尼奥悲哀地望了一眼自己的鱼尾巴。巴萨尼奥是我最爱的人，他打定主意，要让他和最好的女孩子在一起。
于是，安东尼奥辞别还在逗他开心的萨莱尼奥两人，独自前往海里最肮脏最幽深的黑暗之处。
2.
他来到了一块粘糊糊的空地，在这块地中央有一幢用死人的白骨砌成的房子，海魔夏洛克，和他女儿杰西卡就住在里面，父女俩都有着布满血丝还使劲往里凹的红色双眼、乌紫的嘴唇和又枯又皱的蓝色皮肤。
夏洛克正在教杰西卡施恶咒：如何从敌人身上不流一滴血地取一磅肉下来，这时他听到轻轻的敲门声。
我恨他，夏洛克一开门，看到安东尼奥的那一刻，就这样想，他是个外表正常的人鱼，住在宽敞明亮的浅海，和朋友一起快乐地生活，而不是我和杰西卡这样只能栖身肮脏海沟的丑八怪。他还曾当众嘲笑我的容貌！要是我有一天抓住他的把柄，一定要痛痛快快地向他报复我的深仇宿怨。
可夏洛克表面却恭恭敬敬：“您好，好先生，哪一阵好风把尊驾吹了来啦？我愿意跟您交个朋友，得到您的友情；您从前加在我身上的种种羞辱，我愿意完全忘掉；您现在需要什么帮助，我愿意帮您，我这完全是一片好心哩。”
安东尼奥很是感激：“这倒果然是一片好心。”他称赞道，并说出自己的诉求。
夏洛克给他一瓶应该出现在《仲夏夜之梦》里的药，可以让人坠入爱河：“我要叫您看看我到底是不是一片好心。杰西卡，来，当我们的公证人，就在这儿签好了约；我们不妨开个玩笑，在约里载明——”
一旦这药的魔力催成了巴萨尼奥和鲍西娅的爱情，那么，在两人结婚后的第二天，安东尼奥就再也不能游到陆地上去了，否则安东尼奥就会变成泡沫。
“好，夏洛克，我愿意签约。”安东尼奥用颤抖的声音说。这时他想起了巴萨尼奥期盼的眼神。
3.
夜晚的海边，月亮照得透明，非常美丽。安东尼奥将药郑重其事地捧给巴萨尼奥。
巴萨尼奥，把它喝下去吧……这句话在安东尼奥的嘴里打了百八十个转……让你把药喝下去吧，让夏洛克的契约失效吧，让你爱我吧。
他最终还是没有这样做，而是认真地嘱咐巴萨尼奥，这药得用在鲍西娅身上。
巴萨尼奥千恩万谢地收下了，对他说一定尽早回来，安东尼奥就回答：“不必，巴萨尼奥，不要为了我的缘故而误了你的正事，你等到一切事情圆满完成以后再回来吧；你只管高高兴兴，一心一意地进行着你的好事，施展你的全副精神，去博得美人的欢心吧。”说到这里，安东尼奥的眼睛里已经噙着一包眼泪，他就回转身去，把他的手伸到背后，亲亲热热地握着巴萨尼奥的手。
他们就这样分别了。
巴萨尼奥的身影刚一消失在视野里，安东尼奥马上觉到好像有一柄两面都快的刀子劈开了他纤细的身体，每游动一下，都好像是在锥子和利刀上行走，他马上昏倒在海滩，好像死去一样，整个身体无力地随着波涛起起伏伏，被冲下去又冲上来。直到太阳照到海上的时候，他才醒过来，一想起巴萨尼奥，心里就感到一阵剧痛。
游回家之前，他用褐色的眼睛温柔而又悲哀地望了一眼人类的世界——这个只是为了巴萨尼奥的缘故才爱的世界。
4.
一年后，鲍西娅和巴萨尼奥、尼莉莎和葛莱西安诺举行集体婚礼的前一天，阳光烤得热烘烘的，巴萨尼奥、葛莱西安诺和罗兰佐拖着鲍西娅和尼莉莎来到海滩。
“亲爱的鲍西娅，请您允许我接待几个同乡朋友。”巴萨尼奥向海上做了一个“请”的手势。
话音刚落，萨莱尼奥和萨拉里诺就一左一右地跳出海面，海豚优美的身姿在空中画出漂亮的弧线。鲍西娅一直生活在内陆，第一次见到海豚，心里非常喜欢。尼莉莎甚至跑过去上手摸了一把它们光滑的皮肤。
而紧随海豚而来的，从泛着黑色泡沫的漩涡里浮上来的生面孔可不那么美丽，简直是地狱里的撒旦连人皮都懒得披一件就风风火火冲到人间来了。
“我也是竭诚欢迎他们。”鲍西娅笑呵呵的稳如泰山，可她周围乱成了一锅粥：巴萨尼奥冲到鲍西娅面前护住她。葛莱西安诺拽着尼莉莎一面“啊啊啊”狂叫，一边像二哈一样撒腿就跑。罗兰佐眼睛已经看直了，他居然在这个外表骇人的生物身上发现一种纯真的美。
他们三个是背着安东尼奥前来的。
“是我拉他们来，大爷，我是有理由的。安东尼奥先生叫我替他向您致意。”那个撒旦开口说话了，是低沉的女声，但听上去年龄和他们差不多大，她就是杰西卡，海魔的女儿。她给巴萨尼奥一封信。
巴萨尼奥顿觉不妙：“在我没有拆开这信以前，请你告诉我我的好朋友近来好吗？”
萨莱尼奥插嘴道：“他没有病，除非有点儿心病；也并不轻松，除非打开了心结。您看了他的信，就可以知道他的近况。”
发现没必要逃跑，葛莱西安诺狼狈地折了回来：“海里有些什么消息？善良的安东尼奥怎样？我知道他听见了我们的成功，一定会十分高兴；我们是两个伊阿宋，把金羊毛取了来啦。”
“我希望你们能够把他失去的金羊毛取了回来，那就好了。”
那信里一定有些什么坏消息，鲍西娅担心地望着巴萨尼奥。巴萨尼奥的脸色都变白了；多半是一个什么好朋友死了，否则不会有别的事情会把一个堂堂男子激动到这个样子的。怎么，越来越糟了！
“恕我冒渎，巴萨尼奥，我是您自身的一半，这封信所带给您的任何不幸的消息，也必须让我分一半去。”
鲍西娅上前想要一起看信，却见巴萨尼奥心虚地躲了一下：“啊，亲爱的鲍西娅！这信里所写的，是自有纸墨以来最悲惨的字句。这一封信，小姐，那信纸就像是我朋友的身体，上面的每一个字，都是一处血淋淋的创伤。可是，那是真的吗？难道他真的为了我……”
杰西卡瞥了一眼不知所云的鲍西娅和明白了一切的巴萨尼奥，只告诉大家，趁着还没结婚，赶紧见安东尼奥最后一面吧，否则她爹就要把可怜的安东尼奥变成泡沫了。
“我的最亲密的朋友，一个心肠最仁慈的人，热心为善，多情尚义，在他身上存留着比任何意大利人更多的古代罗马的侠义精神……”巴萨尼奥喃喃自语。
葛莱西安诺一把把信抢了过去，众人围上去：信里用最清晰简练的语言写了药的来路，最后发出了美好的祈愿：“——惟盼及弟未死之前，来相临视。或足下燕婉情浓，不忍遽别，则亦不复相强，此信置之可也。”
葛莱西安诺百思不得其解：为什么给自己的朋友牵红线，就不能再见面了？
鲍西娅的脸色变了一变，众人紧张地望着他，其中巴萨尼奥犹为愧疚。如果知道自己对别人的爱不是真实的，人会愤怒到什么程度呢？可她只是哈哈大笑起来，笑声中有嘲讽、戏谑和无奈，她明白，并且比巴萨尼奥以为的还要明白。
5.
风儿在鼓着船帆。船在这清亮的海上，轻柔地航行着，没有很大的波动。
他们的婚礼就在船上举行。安东尼奥、萨莱尼奥和萨拉里诺在船尾，大家先是一起尽情地唱歌跳舞，就像最开始他们一大帮人在海滩上无忧无虑的聊天那样。安东尼奥悲哀地想：这是他看到巴萨尼奥的最后一晚——为了他的幸福，他亲手把自己的爱情埋葬了。这是他能和他在一起呼吸同样空气的最后一晚，这是他能看到深沉的海和布满了星星的天空的最后一晚。
他本想让巴萨尼奥轻轻松松地和自己见最后一面，不给他负担，没想到所有人都已经知道了，包括鲍西娅。
“高兴起来吧，安东尼奥！喂，老兄，不要灰心！”巴萨尼奥竭尽全力想着婚后不失去这个朋友的办法。
安东尼奥温和地一笑：“跟海魔讲理，就像站在海滩上，叫那大海的怒涛减低它的奔腾的威力，责问豺狼为什么害母羊为了失去它的羔羊而哀啼，或是叫那山上的松柏，在受到天风吹拂的时候，不要摇头摆脑，发出谡谡的声音。要是你能够叫这个犹太人的心变软——世上还有什么东西比它更硬呢？——那么还有什么难事不可以做到？所以我请你不用再跟他商量什么条件，也不用替我想什么办法，让我爽爽快快受到判决，满足这海魔的心愿吧——”
巴萨尼奥死死搂住安东尼奥，不许他说下去。葛莱西安诺、尼莉莎、罗兰佐、萨莱尼奥和萨拉里诺，也都要哭了。
安东尼奥好想一直这么被他拥抱下去，自己付出了这么多，难道还不配得到一点回应了吗，这样想着，安东尼奥也轻轻环住了他心爱的人。
如果生命静止在离别前拥抱的这一刻，让我们热乎乎的心脏和眼泪永远化作给予彼此的温暖，那该多好啊。
夏洛克其实一直在远处看戏，被忍无可忍的杰西卡拖了过来，要他把约收回，还勒住无辜青年罗兰佐的脖子，说不然他就和这个男人私奔。
“除非你能够把我这一张契约上的印章骂掉，否则像你这样拉开了喉咙直嚷，不过白白伤了你的肺，何苦来呢？好女儿，我劝你还是让你的脑子休息一下吧，免得它损坏了，将来无法收拾。”看来夏洛克是存心搞事到底了，“我自己做的事，我自己当！我只要求照约执行。”
一时船上闹糟糟得无法收拾。
“且慢！”
所有人一齐望向本来作为新娘应该是今晚的主角，现在作为她自己，依然是主角的鲍西娅。
“慈悲不是出于勉强，它是像甘霖一样从天上降下尘世；它不但给幸福于受施的人，也同样给幸福于施与的人；它有超乎一切的无上威力，比皇冠更足以显出一个帝王的高贵：御杖不过象征着俗世的威权，使人民对于君上的尊严凛然生畏；慈悲的力量却高出于权力之上，它深藏在帝王的内心，是一种属于上帝的德性，执法的人倘能把慈悲调剂着公道，人间的权力就和上帝的神力没有差别……”
“你承认这借约吗？”
一旦这药的魔力催成了巴萨尼奥和鲍西娅的爱情，那么，在两人结婚后的第二天，安东尼奥就再也不能游到陆地上去了，否则安东尼奥就会变成泡沫。
安东尼奥点点头：“我承认。”
鲍西娅不慌不忙地掏出了那瓶没开封的药。
原来鲍西娅会一点小魔术，早已专门研究了一下这瓶子里的东西，得出的结果让她哭笑不得。她一直想告诉巴萨尼奥：笨蛋，我是真的爱你，和药才没有什么关系呢。然而出于年轻人恶作剧的心态，她就喜欢看巴萨尼奥出于以为用魔药成功，傻愧疚傻愧疚的模样。
发现完全是虚惊一场、自讨没趣，夏洛克耸耸肩膀，不再争辩。杰西卡把罗兰佐大力扔到葛莱西安诺身上，骂他父亲是个一心报仇的吸血鬼，这次没能整到安东尼奥，下次一定会把那一磅肉的恶咒用在他身上；夏洛克则弹着杰西卡的脑袋，威胁她说别想跟那个罗兰佐好上，如果让他知道他俩在一起，罗兰佐身上掉的可就不仅是一磅肉了……
像一对人类普通的教条爸爸和叛逆闺女，夏洛克和杰西卡两位海魔一路吵着嘴，拖着长长的黑色沫子，游回他们小小的家了。
留下安东尼奥和一船人尴尬对视。
安东尼奥原以为自己很可怜也很伟大，有哪一个人能像他一样，为了心爱之人的幸福，将自己奉献得这么彻底呢，别说是永不相见，就是为巴萨尼奥付出生命，他也在所不惜。明明只有自己一个人最爱巴萨尼奥，明明鲍西娅只是被药物迷惑才会爱上他……
现在，真相大白，不过是两个青年男女真心相爱，没有任何魔法，也没有任何离奇曲折的过程，真心相爱，然后今天结婚。再普通不过的事，一直是安东尼奥在自己给自己找罪受，是他自作多情罢了。他提供的帮助一点没用上，他所有以为的大义，甚至古罗马一般的牺牲场面，从未存在过，也不可能存在。
这个故事有他没他都一样，他根本什么都不是，他真的好多余啊。
这时，鲍西娅拉过安东尼奥，对他谦和地一笑：“今后你和我丈夫还是朋友，还能见面，这不是很好吗？”
然而安东尼奥读到了她眼神里真正的意思：怎么样，你没办法为我丈夫留下一个印象深刻的诀别场景，让他记住你一辈子无法忘怀了，只能作为朋友陪伴他一生。而且，我们都还年轻，以后都会遇到很多人很多事，迟早我们都会相互遗忘，也许你们去世的时候，连对方的名字都想不起来。
这才是现实，这就是生活。
鲍西娅没有恶意，她只是作为女孩维护自己的爱情，顺便让安东尼奥不再持续痛苦罢了。
“对呀对呀，人生的一知己足矣！”葛莱西安诺和尼莉莎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，又开始笑笑跳跳，他一个人就能带动全船的气氛，大家都开心起来了。
安东尼奥却哭了。
巴萨尼奥还以为他的好哥们这是喜极而泣，干脆在他脑门上亲了一下，安东尼奥这才在大家的哄笑中挤出一个笑容。
虽然夏洛克的诅咒是假的，安东尼奥以后上岸多少次都不会变成泡沫，但是萨莱尼奥和萨拉里诺有一种预感：
今夜过去后，安东尼奥这辈子再也不会踏进他挚爱的人类世界了。
6.
从此，巴萨尼奥和鲍西娅过上了幸福的生活。
（全文完）
